籃球是南斯拉夫文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某種程度上它甚至成為一種宗教,即使是殘酷的戰爭,也沒有奪去南斯拉夫人的這種信仰。為了它,人們可以在極端貧困的情況下堅持購買一場普通的國內比賽的門票,也可以為了比賽的勝負在球館裏發生沖突,甚至,在籃球的指引下,他們可以淡化頭腦中深刻的民族間的對立情緒。
在政治手段無法融解仇恨的時候,體育卻在不經意間打開了一扇緊閉的窗戶,使和平的氣息吹進了南斯拉夫聯盟的大地。此時,人們才發現,暴力與強權都無法達到的目的正在通過籃球這項運動逐漸實現。此情此景不僅使人贊嘆:誰說體育只是政治的附庸?
2002年,第十四屆男籃世錦賽在美國印第安那波利斯舉行。已經成為世界籃球各中翹楚的的南斯拉夫男籃挾衛冕冠軍之余威,來到了這個曾經給他們的祖國帶來無限苦難的國家。尤其對於隊中四位效力於NBA的球員來說,心中自有一份別樣的感覺。
迪瓦茨拍著斯托賈科維奇的肩膀,微笑著說:“佩佳,你說咱們來到這裏是為了什麽?”斯托賈科維奇略顯滑稽地攤了攤手,“反正不是來和步行者隊打客場比賽。”笑聲從迪瓦茨那濃密的大胡子中噴發出來:“沒錯,不過如果能在這裏打敗雷吉和傑梅因那幫家夥倒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這樣也不枉我拉你為南斯拉夫做些什麽。”斯托賈科維奇看看朋友那張充滿信心的臉,點了點頭。他想起了次前發生的一幕幕故事。
和迪瓦茨等上一批南斯拉夫球員相比,斯托賈科維奇似乎更為不幸一些。因為在他開始拿起籃球接受訓練的時候,戰火已經無情地摧毀了原本平靜的生活。對於年幼的斯托賈科維奇而言,生活在那時只是一場噩夢,在槍聲密布的小在鎮裏,不要說籃球,就連生存都成為了無法預測的考驗。每每,當又一個夜晚過去的時候,墻上新增的一排彈孔都在提醒著斯托賈科維奇一家:這就是你們的生活。不得已,一家人從克羅地亞搬到了貝爾格萊德,開始了一段異常艱難的生活。
如果想擺脫苦難,只有去海外尋找自己的天空;而通向海外的道路只有一條:以體育的名義。佩佳很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於是他將全部精力都投入籃球訓練中,希望用自己的努力換得一個光明的未來。很幸運,少年時的佩佳已經展示出了極強的籃球天賦,經過南斯拉夫教練獨特的訓練,在他16歲的時候,一家本土的籃球俱樂部簽下了他。得到比賽機會的他隨即表現出巨大的可塑性,於是在兩年之後,他終於獲得了出國的機會,前往希臘PAOK效力。正是在那裏他磨練出日後出名的遠射功力,也為NBA的關註積累了足夠的資本。最終,當他得知自己在1996年選秀大會上被國王在首輪14順位選中後,他明白自己的未來已經向他開啟了一扇大門。於是就有了今天的佩佳......對於此時的他來說,南斯拉夫已經逐漸成為了存在於腦海中的一個符號,一個記錄著不幸與痛苦的傷痕。他只想把那段往事塵封在記憶中......
直到南聯盟籃協邀請他參加世錦賽的傳真到來,打破了心裏的桎梏。
他的第一反應是不。他不願意冒著影響自己下賽季在國王的前途的危險去參加一個看起來無關緊要的世錦賽,但是隊友兼同鄉迪瓦茨的一席話改變了他的初衷。
“我認為,能代表自己國家的國家隊出戰是一種榮耀,尤其當你第一次穿上國家隊的隊服時,那是家鄉的人們對我們的認可。我覺得你應該給南斯拉夫的球迷們帶來驚喜,因為他們都期盼著你的出現。”
佩佳還在猶豫,迪瓦茨看出了他的心思,繼續說道:“我已經錯了過幾次代表南斯拉夫出場的機會。而這一次我將參加,因為這將是我的告別演出。你願意去幫助我實現一個夢想嗎?”
看著朋友真誠的笑容,佩佳感到自己已經無法拒絕這個請求。於是他點了點頭--
他從回憶中抽回思緒。一面飄揚的南聯盟國旗出現在大巴前方,幾個狂熱的球迷高喊著球星們的名字,球員們也紛紛打開窗向他們揮手。看到這一幕,佩佳低下頭想了一會,對迪瓦茨說;“也許你是對的。這確實是一種光榮。”回應他的是一陣吶喊,隊友們揮著拳頭用塞爾維亞語叫著--“沒錯!” 佩賈笑了,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什麽。
大巴繼續向球場的方向開去,也開向了又一個目標的起點。
“哇,真是太刺激了!”兩個臉上塗抹著藍色與白色的球迷興奮地擊了一下掌。在他們頭頂的大屏幕上,出現了南斯拉夫球員的笑容。在他們背後,則是看臺上南聯盟球迷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當“夢五”隊員低著頭走下賽場的時候,迎接他們的是助理教練桑普森雙膝跪地的絕望,主教練卡爾驚訝的眼神。是的,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失敗,就在平日的NBA比賽中,這些聯盟的球星們已經習慣將這幾個南斯拉夫的球員甩在身後,然後用一個重扣或者上籃來欣賞他們臉上受挫的表情。但是這一次,當計分牌上的時間歸零之後,他們卻發現比分定格在78:81。他們輸了。
他們不明白這一切是因為什麽。
是的,在和平的環境中開著價值百萬的名車,享受著奢侈生活的人自然不會明白,是什麽支持著這群從戰火與貧困中走出的球員到今天的場地上,促使著他們擊敗每一個對手,然後去實現目標。
安德烈-米勒無力地躺倒在地板上時,迪瓦茨看了他一眼,無奈地聳了聳肩。
順利地消滅了新西蘭之後,南斯拉夫迎來了最後的對手--阿根廷隊。
與賽前並不被看好的南斯拉夫隊相比,阿根廷人似乎更具有奪取冠軍的資本:出色的團隊配合,各位置上的均衡實力,更為流暢的戰術設計,這些都使南斯拉夫的衛冕前景疑雲重重。當專家們將青睞的目光更多地投向阿根廷人時,球迷更對從小組賽一路坎坷走來的南斯拉夫充滿了擔心--除了忠實的南斯拉夫球迷,以及球員自己之外。因為他們在賽前得到一個消息:在半決賽對陣德國時受傷的阿根廷核心極諾比利將不會首發出場。這使得比賽產生了巨大的懸念。
比賽開始後就進入了緊張的膠著階段。雙方都不願意率先亮出自己的殺手鐧,致使比賽陷入了痛苦的拉鋸中。阿根廷隊依靠奧博托與斯科拉的內線強攻沖擊著南斯拉夫的禁區,而南斯拉夫則通過波迪洛加和斯托賈科維奇的外線與突破維持著場面。半場過後,南斯拉夫僅僅以兩分優勢領先對手。進入第三節後,阿根廷人突然發動了兇猛的反擊,一舉扭轉了比賽的頹勢,並且將優勢帶到最後一節的關鍵時刻。
波迪洛加兩罰全中,奧博托緊跟著兩罰一中,比分維持在73:75,時間還剩17秒。落後的南斯拉夫發動了最後一次進攻,球會給誰?狀態正好的佩佳嗎?不。波迪洛加自己帶球沖向禁區,然後一聲哨響--罰球。他不負使命地兩罰全中,將比賽帶進了加時。
加時賽中,波迪洛加與佩佳沒有給阿根廷人機會。隨著兩人最後階段的四罰全中,南斯拉夫人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盡管賽後輿論對裁判漏過了阿根廷本應獲得的罰球機會大加鞭撻,甚至據此質疑南斯拉夫獲得冠軍的含金量。但是在判罰的紕漏之外,我們更應看到南斯拉夫隊員出色的個人能力與頑強的鬥誌。我有理由相信如果是夢五與阿根廷面臨相同的境況,他們不會贏得最後的勝利。與其說決賽比拼的球隊的球場發揮,不如說是在考驗球員的意誌與心理素質。而在戰火中走出的南斯拉夫最終奪得冠軍,是他們經歷太多困難後的回報。
當波迪洛加代表球隊高舉金杯的時候,在上萬名球迷的掌聲中,南斯拉夫隊員發出了由衷的歡呼。他們有理由去發泄心中的激情。為了這一天,他們已經付出了太多太多。
小組賽兩戰失利後,功勛教練帕斯奇沒有斥責他的隊員們,因為他相信一切會有好的轉變,最終事實證明了他的判斷。當他因為陣容調整而將迪瓦茨,佩佳這樣的NBA明星放到板凳上時,沒有人抱怨什麽,每個人都默默地接受了安排。這使老教練依稀想起了那支團結一心的第二南斯拉夫男籃,那支在世界籃球歷史上寫下輝煌篇章的明星聯隊。“他們非常棒。”這是老教練所能表達的最真切的心聲。
“這是我最後一次代表國家隊參加比賽了,能夠這樣結束我在國家隊的運動生涯,是一個非常圓滿的結果。”迪瓦茨如願收獲了國家隊生涯的最後果實。此時的他在想什麽,他是否會想起逝去的德拉岑,行同陌路的托尼,以及那些曾經並肩戰鬥的兄弟?
南斯拉夫男籃回到貝爾格萊德時,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數萬球迷湧上街頭歡迎國家隊載譽而歸,慶祝的人群中,有塞爾維亞族人,克羅地亞族人,阿爾巴尼亞族人。他們曾經因為民族矛盾而彼此仇視,但是在籃球的輝煌面前,他們拋棄了腦海中的偏見共同為籃球英雄慶功。當鷹的利爪無法平息民族的憤怒時,籃球卻帶給這個國家以和平的橄欖枝。這一幕,令多少政治家汗顏。
在波迪洛加舉起獎杯的時候,他可能不知道,克羅地亞,阿爾巴尼亞,以及整個巴爾幹半島都在歡呼勝利。在籃球的背後,蘊涵著這片土地上唯一的共同情結--和平,以體育的名義。
之於巴爾幹,籃球早已超越了本身的含義。它是一種象征,象征著奮鬥,頑強,以及團結的精神。
“我們不會輸”當南斯拉夫的球員喊出這句心中的口號時,他們代表的對象已經成為民族本身。這就是南斯拉夫的籃球,如同一場大火後重生的小草,生生不息,奮鬥不止。
公元2003年2月4日,一個普通的日子裏,當南斯拉夫議會兩院通過《塞爾維亞和黑山憲章》時,在世界版圖上誕生了一個名叫“塞爾維亞與黑山”的國家,而另外一個光榮的名字--“南斯拉夫聯盟共和國”宣告退出世界舞臺。
結束了,那面曾經象征著自由不屈的紅星旗就這樣默默地從旗桿頂下緩緩落下,在某些人唇邊的暗笑中,在更多的人的眼淚裏,被封存進歷史的記憶中。
沒有了團結的象征,籃球會怎麽樣?
2003年歐錦賽第六,2004年雅典奧運會第十一,2005年歐錦賽被淘汰出八強。在迪瓦茨宣布退出國家隊後,面對著紛爭不斷的國家,以斯托賈科維奇為代表的塞黑海外球員再也不願回到連總統安全都無法得到保證的祖國。在他們看來,他們已經不知自己為誰而戰。為了塞黑?可是塞黑又代表了什麽,當我們出生的時候,我們確定的國籍不是它。於是在一句句“不”的冷漠回應下,塞黑男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中。
2006年,第十五屆男籃世錦賽在日本舉行。衛冕冠軍塞黑如期抵達了賽場,只是這一回,沒有了歡笑與希望,輝煌的巴爾幹之鷹在分裂的天空下早已無法展翅高飛。物是人非,當迪瓦茨忙於在美國的產業,斯托賈科維奇與他的傷病苦苦鬥爭,波迪洛加也已經年華老去的時候,只有米利西奇一個人趕到了日本,代表他陌生的“祖國”參賽。而直接原因,僅僅也是他在NBA將板凳坐穿。“我愛塞爾維亞,我的國家正在經歷一個非常非常艱難的時刻。我損失了一個暑假,但是我很高興回來參賽。”達科的話聽起來非常感人,可是從中卻折射中一種巨大的無奈--是的,在這個無比艱難的時刻,我的隊友們在哪裏?
科斯蒂奇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塞黑籃協的邀請,帕夫洛維奇也一樣。還有很多人也是如此。
沒有人相信這支殘缺不全的球隊會取得好的成績,連他們自己也不信。
首戰輸給尼日利亞,次戰輸給法國,然後復蘇戰勝黎巴嫩和委內瑞拉,最後一戰惜敗於夙敵阿根廷。塞黑以小組第三出線,在1/8決賽中迎戰西班牙。這原本是一場沒有任何特殊意義的比賽,但是隨著三色旗的降落,這一戰竟然有了悲劇般的色彩。
--最後一戰。這是塞黑隊員對本場比賽的定義。
8月26,日本琦玉。
沒有了奮力的奔跑,沒有了默契的配合,甚至在面對對手的推搡都沒有了還擊的心情。這就是塞黑最後一戰的寫照。米利西奇開場8投不中,還被NBA的對手加索爾扇了三個火鍋。米利西奇的表現實際上反映塞黑全隊的縮影,看到這一幕,一向酷愛喊叫抱怨的塞黑主帥薩科塔也閉上了嘴巴。時間在西班牙隊員一次次的投籃中流逝,直到比賽的最後階段,西班牙人才給了這些即將再次分屬兩個國家的球員們一點表現的機會。75:87,比賽就這樣結束了。
塞黑球員們面無表情地退場。在看臺上,還有幾個忠誠的塞黑球迷在揮舞著毛巾,叫喊著“塞爾維亞”的名字,以此紀念著那支曾經輝煌的前南斯拉夫籃球隊。只是,這一切再也不會回來了。
再過幾個小時,當新一天的陽光照亮巴爾幹半島的時候,塞爾維亞與黑山這對難兄難弟將宣告分手,從此踏上各自選擇的生存之路。
而籃球,成為了這最後一夜的見證者。
塞爾維亞繼承了塞黑在國際籃聯的地位,而巧合的是,就在本屆比賽結束的時候,國家籃聯秘書長塞黑人斯坦科維奇正式離任,告別了他為之努力數十載的工作。這一切,似乎在冥冥中註定了塞黑籃球的結局。生存,或者死亡。
數千公裏之外,塞黑人在等待著新時代的到來。他們徹夜不眠,為不可知的未來祈禱。卻沒有人再關心在另一片大洲上同樣等候的籃球隊員的結局。
2005年,飽受背傷困擾的迪瓦茨宣布從湖人退役,為球迷留下了一段耐人尋味的故事,以及征戰聯盟十六載而兩手空空的滿腔遺憾。
2006年,38歲的庫科奇離開雄鹿成為自由球員。這位曾經的“最佳第六人”希望能回到風城尋根,但是最終沒有如願。
南斯拉夫時代在NBA徹底地劃上了一個句號。但是直到這一天,這兩位昔日的好友還是沒有打破內心的隔閡。見面的時候,依然只是一句淡淡的“Hello”。
廿載之前,他們同甘共苦,在籃球場上為了共同的目標奔跑;廿載之後,他們行同陌路,行走在各自圈定的天地中。他們的故事,濃縮了南斯拉夫這二十年的風雨歷程。
但是戰火可以毀掉親友間的感情,卻無法抹殺書寫在時間筆記上的歷史。當迪瓦茨與庫科奇拿出那張珍藏的照片時,他們不會忘記那段往事,他們會銘記曾經的輝煌。
相片正面,戴維奇在怒吼著,在他的身後,迪瓦茨,庫科奇,彼德洛維奇,拉嘉四個人在盡情的歡呼;相片背面,記錄著老教練佩西奇的話:“留著這張照片,永遠不要忘記我們在一起獲得過什麽。”
迪瓦茨,庫科奇,陰陽相隔的彼德洛維奇,以及所有依然眷戀著那份感情的人,最終會明白這句話究竟代表了什麽。
歷史是不會被忘記的。之於老一代南斯拉夫球員為國家榮譽而做出的奮鬥。
而對於新誕生的塞爾維亞男籃而言,我們可能不會再在國家隊中看到米利西奇,斯托賈科維奇,雅裏奇,拉德馬諾維奇這樣的球星,但是對於一個將籃球融於民族精神的國家而言,即使國家已經不復存在,只要民族仍在,籃球仍在,那麽希望就在。如同經歷了無數苦難的巴爾幹半島般,不死不滅。
是的,一個民族有了精神的寄托,也就有了希望,有了全部。
姚明夢幻的腳步,科比精准的跳投,韋德閃電的突破,詹姆斯霸氣的扣籃,艾無敵的過人!